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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记我的父亲(水族人的散文,剑河)

来源:贵州省水家学会发布时间: 2022-09-28浏览次数:

散记我的父亲

 

十七年前的那一天,我人生中永不忘记的一天。父亲逝世,给我留下了一个个抹不掉的伤痕,散落在心灵中的每个角落……

在一个安静的夜里,父亲痛苦地与病魔抗争,生命处于边缘的他在家人的管护下,不情愿地离开了人世。第二天起来,家里就坐了爷爷、叔叔等一帮人,他们好像把我父亲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我痛恨他们到我家,从此,我永远也见不到亲爱的父亲。

一九九0年五月,年仅五十岁的这位水族名士,与其说是离开了工作椅上,不如说是离开了我们母子。四岁的我开始了漫长的童年,童年时代不再是温馨的雨季,那么快乐,而是雨雪寒冷的。父亲逝世,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糊口成问题,钱更紧张,他生前好友也渐渐疏远了我们母子。父亲后事欠下两三千元,还有在学校念高中的二哥和念小学的三哥、四哥,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年过半百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穿着褴褛的衣服,代替了父亲的位置,成了家里的支柱。母亲每天起早贪黑,跑到二十里外的大深山里采药材来村口卖,一挑就是一百来斤,才换来一块几毛钱,大哥大嫂则到乡外打临工。九一年村子响应地方党政的号召,在二十里远的面积上万公顷的河东一带造林场,家里承包了一片荒山植树,母亲就扛起锄头跟着村子里的青壮年人早出晚归。血汗换来的一分一角,除了供给在学校念书的二哥,余下就还债。一年到头锅里不沾滴油,过端节全家人没添置一件新衣服盖肩膀,遮挡黑肤。不久,二姐就接我到她家古奇寨,在那里我过着一段单纯的日子。那是一个潜入深山老林的村寨,聚居着三四十户人家。每天,我们一群孩子就放牛到山上玩耍,红日四照,就拾一挑干柴回来,煮好饭菜等着从地里做农活回家的二姐及二姐夫。我刚七岁,母亲嘱托四哥来接我回去读书。

父亲生前留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有那么三次。一次,是一个冬天里的大雪天,我央求跟母亲一起去菜园折菜叶,被拒绝就哇哇大哭着,挨父亲狠狠的一顿鞭子;另一次,他背上背着他的大孙子,左边牵着我的小手,在田埂上看插秧苗和排水;再一次,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午饭吃饱后,他主动带我去三洞乡上赶集。平常,他要不出差、开会,要不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村上的文件,要不被村里的人约去写碑文或其它的事情。闲着就邀几个朋友来家里喝酒,谈论文艺,家里也是村上最热闹的一户。他喜欢酒,也喜欢文学,父亲在汉子里号称“小李白”。因为他酒后喜好吟诗作对,悬空运笔,落墨即字,一手好软笔书法的他,名声早就遐迩四乡八寨。赶集那天,认识他的人,有的远远跑来送糖、糯米饭、塞钱等给他旁边的小儿子——我。那时我还没识别分角,晚上被哥哥美言巧取了,就呜呜哭着。到一行摆农产品的街道,我贪玩着,当回神来,没见父亲,我急得哭喊“爸爸,爸爸……”,为了找到父亲,我到处乱跑,而我的离开原地给父亲寻找我增加了难度。天暗了,我就悄悄跟在寨子里的阿姨后面回到家。晚上,母亲边整理我的衣服边念叨:差不多把孩子弄丢了,怎不把你也给……往常,父亲在家庭起主导作用,这一次也甘受母亲的数落,他沉默着,仿佛在反省自己的大意和疏忽,二话没说。那晚我家却很平静。

二哥读初三时,提出要考师范学校,将来当人民小学教师。父亲说中师文化不高,就不同意二哥考师范。二哥顶不过就念了高中,儿子的读与不读决定权往往在大人的手里。大哥高中没考上大学,贫穷又让大姐和二姐只读小学就不再念书,这样父亲就把读大学的愿望寄托在二哥的身上。三年后,二哥高考落榜,一时之下激化了父亲的病情,不多久他就离开了我们一家人。

二00五年,某医学院中西医结合临床专业毕业回来的四哥,判断是:酒夺走了父亲年轻的生命……

父亲是三洞文儒,三洞民校创立人之一,第二任校长,在达便村人潘世才门下学习多年。之前曾寄宿潘现私塾里学习《声律启蒙》、《史记》、《游侠列传》等,有扎实的文言文功底,也是潘现先生一生中最得意的弟子之一。父亲聪明好学,深深地打动了先生的心,特为他取名潘英贤,意为英明、圣贤之义。“英”字影响着他族里的弟妹,她们也跟着要英字辈了,我很羡慕父亲那惊人的感染力。后来父亲考取省立三都中学(四年制)学习,开始接受新思想,在那里学习使他大开眼界。他语文科最好,在年级上常拿第一。由于家里贫穷,不能再上更高一级学府继续学习,给父亲留下终生的遗憾!使他一直尽力引导他的儿子将来能上大学。父亲虽然学历不高,但却能做很多大学生不能做的事,他供职三洞、周覃机关(当时叫公社),党政公文、海报、书信等父亲应用自如。由于文化大革命的蔓延,回顾先贤古圣,他仿佛看穿了官场及文化人的命运,厌倦官场,于是决定辞去政务,回家务农过着悠闲的田园生活。辞职的那一天就下死心不再涉及政务的决心。或许,士不争名品自高吧,回到寨子,德高望重的他,不久,又被群众推选为达便村革命委员会支部书记、生产大队长,幸福村革命委员党支部书记、达便村支部书记兼村长,是给村里群众办事和生活繁忙忘记一切,还是在农村比在政府工作更适合他的思想,父亲一做就是几十年。其间,将任自治县副县长韦某曾三顾茅庐,劝说其去县政府供职,父亲说家里子女多、脱不开身为由,就谢绝。

村里的石兴公、子贡叔他们偶尔也提到过父亲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有一次,他们三人一组去河东砍木碗,晚上留宿坝街乡的一户苗家里,主人的晚餐桌上,一大锅蕨菜酸汤和一截三寸深的竹筒装上烤好的黄豆,因为黄豆是用竹筒装的,一次最多能夹一粒,酒意三分,父亲睹物思人,感慨万千,用心蘸着泪水一口气吟下《怀念列儿》七绝诗二首:

他乡异客时时奔,

触物伤感谁人问。

忆当年学语咿呀,

小别竟成千古恨。

 

 

春风苗寨簌簌声,

愁人静听倍伤神。

幼者先走老何依?

今宵漫漫年更长。

阿列是个可爱、活拨、聪明的孩子,因病两岁多就夭折,全家人因此伤心过一段很长的时间,直到四哥出生,才慢慢淡忘。老朽在傍无意中听见父亲那伤感而感人的一幕,感动得不断地淌下眼泪。第二早,他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一组人,饭后叫父亲帮他写下家族字辈、春联、喜联和寿联等,写完就一个小本子,苗人暗中叫绝。其中的一副春联横批是:山清水秀,上联是:山山水水青青秀;下联是:雨雨晴晴澈澈清。就看似简单的抒情春联,却言浅意深,易懂,现在石兴公他还诵得朗朗上口。顺着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父亲用现代的眼光看问题,巧妙地贯穿儒家的“仁”、“孝”思想,在八字的家族字辈里他加了“忠孝友爱,信义和平”,与前人“人茂盛天,百万佳城”时尚多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在村里牵头带领全村父老修村级马路接公路,结束了村里没有马路通车的历史。村里经济开始逐步显现出欣欣向荣,和周围兄弟寨子和睦相处,村子成为在三洞一带最有名气的村寨之一,不久,达便村被省里定为水族风情旅游村。在贵阳医学院著名教授、省人大常委会委员、达便村人潘巨文提案下,电线已拉到穷乡僻野的三洞乡,时任乡长的仰村人潘某拉电线到那边寨子去,与乡政府驻地直线仅一公里的达便、在罗、水根等村寨却点着昏暗的煤油灯。事情不炒,父亲两天不干农活及家务,在房间里写信写申请去县有关部门反映。不久,在罗、达便两村联合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搭了一座台子安装变压器,后来那山一直叫变压器山,相向的两村晚上灯火如昼,热闹非凡,喜庆渗入了两寨的群众之中。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官职从政府到农村,弃仕从农,亦政亦农,他的朋友甚至家人都不理解他的想法,知识那么渊博为何不愿到县府做官?父亲,如果回县里做官,他的命运和他的家庭会不会又是一番景象呢?是文革造就文人的命运吗,还是文人的儒家思想决定自己的一生?父亲逝世后第二年,先是大旱,接着就是雨多的一年,村里的寨门纷纷倒塌。年长的寨老,用传统朴素的辨证法解释道:开村领导人逝世,寨门也在悲痛中垮了……

哦,父亲,你虽不在人世,但父老乡亲还一直想念你。如果你尚健在,我们父子吟诗作对,岂不欢快!

前不久,在黔南州作家协会文友的鼓励下,说文艺界在搜集、整理民间诗词歌赋。于是,我就在家里翻着父亲的柜子,多多少少可以找回一些诗词句集。母亲晓其因说:父亲的书和衣物在父亲逝世时就被潘送公焚毁了。啊,父亲一生的心血竟在一炬里化为烟火。

十七年后的今天,酷爱文学的儿子却找不到父亲的遗作。水族的一方名士,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遗忘吗?面对着父亲的牌位,我深深鞠了一躬,陷入沉思……

(剑河/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