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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教诲(水族人的散文,潘鹤)

来源:贵州省水家学会发布时间: 2022-09-07浏览次数:

父亲的教诲

 

潘鹤

 

我七岁,冬天冷,那时候我们寨子还没有通电,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在火盆边烤火,每当柴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父亲往往就会指定让我一个人,独自去房子外边把干柴抱过来烧火,外面天黑乎乎的,我又怕鬼,根本不敢去,但我父亲又坚决不让家里其他人代劳,我拗不过父亲,只好胆战心惊地去了。

去多次之后,我逐渐地熟悉了黑暗,黑暗只是一种颜色,黑暗里面裹挟着一种迷幻和恐慌,但人只若心怀目标,带上足够的勇气,敢于实践,就一定可以突破它,因为勇者无惧。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中午放学回家,那时候早上去上学,根本没有吃早餐这一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时候,我看到我妹妹正在土灶里烧红薯,我就去过去跟妹妹要红薯吃,妹妹拿小的给我,我想要大的,妹妹当然不愿意,我趁她不注意,手脚麻利地把红薯拿到手,妹妹看到我拿走了那个大红薯,土灶里只剩下那个小红薯,她觉得委屈,就哭了起来。我父亲听到妹妹的哭声,就从里屋里走出来,问过事情原委后,他勃然大怒:“你这不成器的人,天天回家吃空饭,家里送你去读书,你读到哪里去了?妹妹天天去放牛,你还敢跟她抢东西!”话才说完,他就伸手过来,想拿走我手上的红薯给妹妹,我不给,父亲盛怒,他一巴掌就重重地就打过来,“啪”的一声,打得我眼冒金星,红薯掉到地上,父亲把它捡起来,递给了妹妹,妹妹止住哭声了。而我却半天喘不过气来,只好靠在门槛边呜呜地哭。住在我们家隔壁的堂叔公见状,他很生气地跟我父亲说:“你就这一个儿子,你下手还这样狠,你就不怕他死吗?”我父亲把堂叔公的话顶了过去,他说:该死就死,读书是为了他好,读书就应该明白事理,他回家吃空饭不说,还跟想妹妹抢要大红薯,这算什么东西嘛!看到我还哭出声来,我父亲转身静静地说:“你做错事了,你还好意思哭,如果你还继续哭下去,那你就不要吃中午饭了!”

我虽然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被父亲狠狠地打了那么一巴掌,我心里感到不舒服,依然觉得自己深受委屈,就没有听他的话,继续在那里低声地哭,我父亲没有再说什么话,他转身就走了。

我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哪想到吃饭的时候,他竟然真不让我上桌,那时候我大姐已经长大,她当然懂事,就悄悄地盛好一碗饭留给我,但这一切逃不过我父亲的眼睛,他对我大姐说:“你要是留饭给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吃,那你今天也就别想吃饭了!”说完,我父亲命令大家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当见到锅里一粒饭都没有的时候,我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我赌气地跟我父亲说:“今天你们一点饭都没给我吃,我下午决定不去学校读书了!”对于我发起的这一轮攻势,我父亲更是无所畏惧,他说:“你下午如果不去学校,那今天晚上和明天中午你都不要吃饭了!”因为我知道我父亲绝对是一个说到做得到的人。下午,我还是去上学了。但傍晚放学回家,因为肚子饿,我依然生气,也就没有去放牛。晚上回家,我父亲知道情况后,又是一粒饭也没给我吃,见父亲这样做,我大姐都急得哭了,但我父亲却说:“饿一两天不会死,若真的死了,那就是他的命。”

那晚上,一天粒米未进的我,饿得不行,只好喝了一肚子水,肚子咕咚咕咚地直叫;晚上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根本睡不着,真是一夜无眠。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体会到饥饿真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饥饿给人带来的无力感,我深有感触。

父亲这种严厉的教育方式,让我不敢顽劣,在以后的人生岁月里,我始终做到不和亲人产生纷争;而年少时代的这一段经历,让我特别地懂得珍惜粮食。世间所谓的荣华富贵,其实都是过眼云烟,就连帝王将相,他们的最终归宿,也都只是一抔黄土;民以食为天,唯有吃饱穿暖,精神安宁,才是我们大众最根本最本质的期许和需求。

我十岁,我父亲带我去一个叫“科屹梨”的地方砍柴,把柴砍好后,他先捆了一小挑给我,他自己捆了一大挑。我那挑柴对于我父亲而言,当然不算重了,但对于我来说,却感到异常的沉重。担到半路,爬坡的时候,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几次想把肩上那挑柴扔去路边。父亲似乎看到了我的心思,于是他就开始骂我,说我拈轻怕重,说我这样下去,将来肯定会一事无成之类的话。最后,他自己大踏步地超越我,把柴挑到坡顶一个叫“影格迪”的地方,然后他再走下坡来看我,我以为他是帮我挑担子,其实他根本不是来帮我担,而是一路监督我担柴,而且他还找一根木棍来监督我,我走慢了,他就用木棍抽我,我一路哭,一路担,最终把那挑柴担回了家。

可能是我的爷爷和奶奶过世早,我父亲从小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呵护和关爱,加上他年少时代,为了生活就外出谋生,他见到过生活中的诸多风霜雨雪,所以他懂得人生在世十分艰难,于此,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像室内植物那样散漫地生长,于是他早早地把我置放在风雨之中,使我比同龄人提前懂得人生的艰难和生活的困苦;我的父亲,他大概是希望我能在年少时代就得到锤炼,然后才放心让我独自去面对这漫长的人生之旅吧。

我父亲特别重视教育,在为人处世上,他光明磊落,且言必行,行必果,这是他的优点。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教育我的,但在我大姐和我二姐的讲述里,我父亲对我比其他子女都要好,她们说我生病的时候,家里最焦急的人是我父亲;我去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父亲也都要让家人等我放学回到家了,才一起上桌吃饭。

我父亲对我的教育方式,总结起来就是“当面是严厉,背后慈祥”这种严慈相加的父爱,构筑了我现在的性格;父亲这份粗放与细腻的教诲,绵绵不绝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于一九九三年去世,弹指一挥间,如今已整整二十九年了,但我依然还在怀念着他。如果父子之间的阳寿能用来置换,我真心愿用自己二十年的生命时光,来换取我父亲在人间多活十年。


    2022
年3月31日,潘鹤于古城西安

原文载《贵州民族报》散文中国( 2022年09月02日第A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