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西双版纳(韦友寿)
释西双版纳
三都水族自治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韦友寿
引言
百度百科《西双版纳·历史沿革·地名来源》中说:“‘西双版纳’系傣语,‘西双’即十二,‘版纳’意为一个提供封建赋税的行政单位(直译为‘十二千块稻田’),实际上是指十二个行政区域。”
林耀华主编的《民族学通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7年12月出版)第十一章《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形态及其向社会主义过渡》第四节《中国少数民族的封建领主制》第二点《西双版纳傣族封建领主制》中说:“‘西双版纳’为傣语为音译,原意为‘十二千稻田’,是傣族历史上分配各种负担的十二大单位,每一版纳包括若干个‘勐’……最基层单位是村寨,傣语称为‘曼’。”
事实果真是这样吗?根据语言谱系分类法,傣语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又称“黔台语族”“侗台语族”“侗泰语族”“侗傣语族”)壮傣语支(又称“台语支”),与汉语同源,有亲属关系。现在,让我们运用音韵学理论知识来探索其语源。
西双版纳
傣语一到十基数词:
能[neŋ²²]、双[soŋ¹¹]、三[sa:m¹¹]、四[si²²]、五[ha:³³]、六[hok²²]、七[tsiet²²]、八[pet²²]、九[kau³³]、十[sip²²]
壮语一到十基数词:
独[ʔdeu⁴⁴]、双[suaŋ⁴⁴]、三[sa:m⁴⁴]、四[sei³³]、五[ha:⁴⁴]、六[lok⁵⁵]、七[siet⁷⁷]、八[pet⁵⁵]、九[ȶieu³³]、十[hip⁵⁵]
布依语一到十基数词:
独[ʔdeu¹¹]、双[soŋ¹¹]、三[sa:m¹¹]、四[si⁵⁵]、五[ha:³³]、六[yok⁵⁵]、七[tsiet⁷⁷]、八[pet⁵⁵]、九[ȶieu³³]、十[tsiəp⁵⁵]
侗语一到十基数词:
独[hau³³]、二[ɣa²²]、三[sa:m¹¹]、四[sei⁶⁶]、五[ŋo³³]、六[liok²²]、七[siet⁵⁵]、八[pet⁵⁵]、九[ȶieu³³]、十[sip²²]
水语一到十基数词:
独[to²²]、二[ɣa¹¹]、三[ham¹¹]、四[hi⁵⁵]、五[ŋo⁴⁴]、六[liok²²]、七[hiet⁷⁷]、八[pat⁵⁵]、九[ȶiu³³]、十[siəp²²]
从上述壮侗语族语言基数词来看,词语和读音大同小异,它们的区别,体现出远古华语方言语音的区域特征。这里,由于篇幅所限,不对各相关语族语言从一到十基数词的读音和意义一一进行分析,只对本文要澄清的语言事实所涉及的“独”“双”和“十”这三个基数词的读音和意义进行详细分析。
在表示“一”义时,傣语用“能”字,壮语、布依语、侗语、水语用“独”字,而不用“一”;在表示“二”义时,傣语、壮语、布依语用“双”,而不用“二”。
查百度百科,“能”字有“néng”“nái”“nài”“tái”“tāi”“tài”六种读音。“能”字读“néng”时,其意义比较明显,大家比较熟悉,无需再作解释,这里只解释其读“nái”“nài”“tái”“tāi”“tài”五种读音时的意义。“能”字读“nái”时,作名词,表示“三足鳖”,例如,《尔雅·释鱼》:“鳖三足,能。”汉张衡《东京赋》:“王鲔岫居,能鳖三趾。”元刘埙《隐居通议·鬼神》:“得一物似鼋,大如车轮,介而三足,盖所谓能也。”读“nài”时,作动词,通“耐”,表示“受得住”,例如,《淮南子·地形》:“食水者善游能寒。”杨万里《题湘中馆》诗之一:“征衣愁着尽,凭栏喜犹能。”读“tái”时,作名词,通“台”,例如,《史记·天官书》:“魁下六星,两两相比者,名曰三能。”读“tāi”时,作名词,通“胎”,表示“元始、根源”,例如,《黄帝内经·素问》:“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读“tài”时,作名词,通“态”,表示“形态”,例如,《荀子·天论》:“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旼旼睦睦,君子之能。”《黄帝内经·素问》:“此阴阳更胜之变,病之形能也。”
《尔雅·释诂上》:“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能”是“胎”的通假字,读“tāi”,表示“元始、根源”义。傣语用“能”来表示基数“一”,用的是其引申义。从历史渊源来看,远古华语是汉藏语系里汉语、壮侗语、苗瑶语、藏缅语的前身。远古时期,华夏民族尚未发明文字,更没有语文工具书字典词典,远古华语决不如后来的汉语那样成熟和完善,不可能对读音和意义区分得那么清楚和规范,一词一义多音、一词多义多音,而且多义多音之中读音互相交织贯串的现象非常普遍。所以,从古至今,傣语一直用“能”来表示基数“一”,读[neŋ²²],而不读[tʰai³³],自在情理之中。
通假字是中国古书的用字现象之一,“通假”就是“通用、借代”的意思,即音同本字,借来一用,借来的字只能作为临时工。由于古代文字贫乏,用有限的文字来表达更多的意思,只能同音通假。百度百科说,“能”字读“tài”时,作名词,通“态”,表示“形态”。百度百科此处的解释是不正确的。因为“态度”的“态”字,繁体字写作“態”,其中“心”作为形符,表示跟心理活动有关,“能”作为声符,表示读音。如果“能”字只有作为“临时工”,是“态”的通假字时,才能读“tài”,那么它就不可能作“態”字的形符,成为常态化的造字“正式工”。由此可见,在古语里,“能”字不管是读“néng”,还是读“tài”,都可以表示“形态、状态”义。类似的例子,有现代著名学者、诗人钱锺书先生下面这首七律诗:
叔子病起寄诗招游黄山
病馀意气尚骞腾,想见花间着语能。
老手诗中识途马,壮心酒后脱韝鹰。
凋疏亲故添情重,落索身名免谤增。
欲踏天都酬宿诺,新来筋力恐难胜。
病起,即病愈。此诗的大意是说,老友冒孝鲁(字叔子)病愈后寄诗来邀请同游黄山,遗憾的是自己由于年老体衰,不能远游登山,只能想象和羡慕老友观花吟咏的健康状态:“病馀意气尚骞腾,想见花间着语能。”此诗押的是“蒸”韵(eng),由此可证,“能”字读“néng”时,也可以表示“形态、状态”义。与此相类似,在远古华语里,“能”字表示“一”义时,读[neŋ²²],也就不足为怪了,并非如百度百科所说,“能”字要作为“胎”的通假字,读“tāi”时,才能表示“一”。
“独”字,繁体字写作“獨”。《说文解字》:“獨,犬相得而斗也。从犬蜀声。羊为群,犬为獨也。一曰北嚻山有獨如虎,白身,豕鬣,尾如马。徒谷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犬好斗,好斗则獨而不群,引伸假借之为专一之称。”《广韵》:“獨,单獨。《诗·小雅》‘哀此惸獨。’传:獨,单也。又:念我獨兮。《尔雅·释山》:‘獨者蜀。’疏:虫之孤獨者名蜀,是以山之孤獨者亦名曰蜀也。扬子《方言》:‘一,蜀也。南楚谓之獨。’”中国有句成语叫“独一无二”。因此,壮语、布依语、侗语、水语用“独”来表示基数“一”,是有其语源根据的。
查汉典网,“独”字的上古音读[doːɡ],吴语太湖片苏沪嘉小片苏州方言点读[doʔ²³],吴语宣州片太高小片黄山区甘棠镇方言点读[tʰo³⁵],吴语瓯江片温州方言点读[dəu²¹²],吴语处衢片处州小片云和方言点读[dəuʔ²⁴],吴语处衢片龙衢小片遂昌方言点读[dəɯʔ²³],吴语宣州片太高小片宁国市南极乡方言点读[dəu²¹⁴],吴语处衢片龙衢小片浦城(南浦镇城关话)方言点读[tou³²],吴语宣州片太高小片宁国市庄村乡方言点读[təuʔ⁵];赣语宜浏片醴陵(白兔潭)方言点读[tʰəu⁴⁵],赣语大通片阳新(国和)方言点读[tʰəu¹³],赣语怀岳片宿松(河塔)方言点读[tʰəu²²³];湘语长益片方言点读[təu²⁴],湘语娄邵片双峰方言点读[tʰəu³⁵];闽语闽中区三明(三元话)方言点读[tɑu³⁵³];平话桂北片两灵小片灵川(潭下)方言点读[taɯ⁵²],平话桂北片两灵小片阳朔(骥马)方言点读[tʰɐu⁴²]。
水语把“独”字读[to²²],与“独”字的上古音[doːɡ]、吴语太湖片苏沪嘉小片苏州方言点读音[doʔ²³]、吴语宣州片太高小片黄山区甘棠镇方言点读音[tʰo³⁵],大同小异,八九不离十。因为从发音部位来说,[d][t][tʰ]都是舌尖中音,从发音方法来说,[t]是不送气清塞音,[tʰ]是送气清塞音,而[d]则是浊塞音,由[d]到[t]再到[tʰ],是声母不断清化的结果。
侗语把“独”字读[hau³³]。水语分为三洞土语区、潘洞土语区、阳安土语区,共三个土语区。潘洞土语区又把“独”字读[lau³³];三洞土语区中,除了九阡、荔波读[ʔdau³³]、水婆读[nau³³]以外,其余地区都读[lau³³];阳安土语区读[hau³³],跟侗语读音相同。“独”字作为基数词时的侗水语上述读音,跟吴语、赣语、湘语、闽语、平话相关方言点的读音也是大同小异,八九不离十,为何其声母有的读[h],有的读[n],有的读[l],有的读[d],有的读[t],有的读[tʰ]呢?虽然从发音方法来说,[n]是鼻音,[l]是边音,[t]是不送气清塞音,[tʰ]是送气清塞音,[d]是浊塞音,发音方法不同,但从发音部位来说,[n][l][d][t][tʰ]这五个声母都是舌尖中音,发音部位相同,例得相通。声母[h],从发音方法来说,是浊擦音,从发音部位来说,是喉音。喉音是一切声母之源,在人类进化初期,发音器官尚未充分发达,能够发出的读音,以喉音为主。所以,当“独”字作为基数字时,侗水语读[hau³³],也就不足为怪了。就人类发音部位而言,由里到外依次是喉音、舌面音、舌叶音、舌尖音、唇音,其中舌面音由里到外,又依次分为舌根音、舌面中音、舌面前音,侗水语多喉音和舌根音,这是保留较多古音的语言例证。
傣语、壮语、布依语不用“二”作为基数词,而用“双”字,也是有其语源根据的。《周易·系辞上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在《易经》中,奇数是阳数,代表天,偶数是阴数,代表地。天一:一单;地二:一双;天三:一单一双;地四:二双;天五:一单二双;地六:三双;天七:一单三双;地八:四双;天九:一单四双;地十:五双。天数一、三、五、七、九共有五单十双,合二十有五。地数二、四、六、八、十共有十五双,合三十。天数之中藏十双与地数十五双合二十五双,就是所谓的“大衍之数五十”。因为“二”是最小的偶数,即最小的地数,只有一双,所以傣语、壮语、布依语用“双”来表示“二”。查汉典网,“双”字的上古音读[sroːŋ],其在闽语、粤语、客语、平话中,或读[suaŋ],或读[soŋ],或读[səŋ],或读[suŋ],这是元音高化、后化的结果,调值也略有区别,总而言之,是与傣语、壮语、布依语大同小异,八九不离十。
下面,我们来看汉藏语系各语族语支里“十”字的演变情况。
查汉典网,“十”字的上古音读[ɡjub];其中古音,魏晋南北朝时期读[jəp],隋唐时期的读音,高本汉系统拟测为[ʑi̯əp],王力系统拟测为[ʑǐěp],董同龢系统拟测为[ʑjep],周法高系统拟测为[dʑiɪp],李方桂系统拟测为[źjəp],陈新雄系统拟测为[ʑǐəp];其方言读音,在闽语、粤语、客语、平话中,或读[sip],或读[tsap],或读[səp],或读[sɐp],或读[sep],与傣语、壮语、布依语、侗语、水语大同小异,八九不离十,大体上都保留了辅音韵尾[p]。
《康熙字典》:“十,《唐韵》《韵会》是执切,《集韵》寔入切,《正韵》寔执切,并音拾。”《唐韵》《韵会》《集韵》《正韵》这四部韵书给“十”字所作的反切注音,就是中古音,说“并音‘拾’”。“拾”字作为基数词,是“十”字的大写,汉典网里各家音韵学系统给它所作的国际音标拟测,与“十”字完全相同。“拾”字作为基数词时,水语读[siəp²²]或[səp²²],作为动词时,水语读[tsiəp⁷⁷]或[tsəp⁷⁷]。傣语把基数词“十(拾)”读[sip²²],也保留了辅音韵尾[p]。
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声母分平舌音和翘舌音,平舌音声母是“z[资]”“c[雌]”“s[思]”,翘舌音声母是“zh[知]”“ch[嗤]”“sh[诗]”“r[日]”,又有整体认读音节“zhi[知]”、“chi[嗤]”、“shi[诗]”“ri[日]”“zi[资]”“ci[雌]”“si[思]”。整体认读音节,是指添加一个韵母后,读音仍和声母一样(或者添加一个声母后读音仍和韵母一样)的音节,也就是指不用拼读即直接认读的音节,所以整体认读音节要直接读出。真是让人莫名其妙,这就是所谓的“满味普通话”!
从《康熙字典》所引《唐韵》《韵会》《集韵》《正韵》这四部韵书给“十”字所作的反切注音“是执切”“寔入切”“寔执切”,就可以看出,在古代华语里,没有翘舌音,也没有整体认读音节。壮侗语族从古至今一直在说远古华语方言,声母就是声母,韵母就是韵母,分得一清二楚。例如:“制”字,汉语拼音读“zhì”,水语读[tsi⁵⁵];“纸”字,汉语拼音读“zhǐ”,水语读[tsi³³];“值”字,汉语拼音读“zhí”,水语读[tsi²²];“犆”字,汉语拼音读“zhí”,布依语读[tsi²²],表示黄牛;“试”字,汉语拼音读“shì”,水语读[si⁵⁵];“四”字,汉语拼音读“sì”,布依语读[si⁵⁵];“时”字,汉语拼音读“shí”,水语读[si²²];“私”字,汉语拼音读“sī”,表示男女阴部,即生殖器,例如“私处”“私病”,汉伶玄《赵飞燕外传》:“早有私病,不近妇人。”布依语读[si³³],用来表示女性生殖器,这是词义的缩小。
《康熙字典》:“畈,《广韵》《集韵》《韵会》方愿切,《正韵》方谏切,音贩。《广韵》田畈。《集韵》田也。《韵会》平畴也。”“畈”字,汉语拼音读“fàn”,其上古音读[pans],其中古音,王力系统拟测为[pǐwɐn],董同龢系统拟测为[pjuɐn],周法高系统拟测为[piɑn],李方桂系统拟测为[pjwɐn],陈新雄系统拟测为[pfǐuɐn],水语读[puon⁵⁵]。声母[p]是双唇音,又叫重唇音,声母[f]是唇齿音,又叫轻唇音。按照清代音韵学家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和《潜研堂文集》中“古无轻唇音”的观点,“畈”字汉语拼音读“fàn”,是近代音。《字汇》:“畈,田畈,平畴也。”“畈”字,作为名词,表示平畴,即成片的田;作为量词,用于大片田地,如“一畈田”。“氐”字,汉语拼音读“dǐ”,表示“根本、根源”,水语读[ti³³],用来表示“一”。因为“一”是最小的整数,所以水语又用“氐”来表示“小”。“垰”字,汉语拼音读“kǎ”,水语读[ʔɣa⁵⁵],用来表示“田”,其字形为左右结构,左边是提土旁,表示跟土地有关,右边是“上”“下”相叠,组合起来,表示山地成片梯田。汉语说“一畈田”,水语说“氐畈垰”,这就是雅言(通语)与方言的区别。
“㙁”字,有“mǎng”“méi”“mèi”“mù”“nà”五个读音,《集韵》:“谟杯切,音枚,尘也,同塺。”壮侗语族用来表示田地,读“nà”(与“纳”字同音),其中壮傣语支用来表示水田,侗水语支用来表示土壤耕作层。“㙁”字的读音和意义,与“能”字作为基数词时的读音情况相类似,我们要充分尊重历史事实和语言事实,站在远古华语的角度,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对待这些语言现象,决不能站在汉语的角度,以今律古,削足适履,吹毛求疵。两广多喀斯特地貌,石峰林立,石笋遍地,少有平畴沃野。在传统农业社会里,有良田好土的地方,当然是宜业之地,宜业之地就会有人口聚居,形成村落,所以两广壮族聚居区地名多有“那”字开头,例如,广东新会的“那伏”、中山的“那州”、清远的“那落村”,广西柳江的“那六”、罗城的“那然”、来宾的“那研”等等,不胜枚举,究其语源,实际上就是“㙁”字。
经过以上溯流寻源,我们终于知道,“西双版纳”就是傣语[sip²² soŋ¹¹ puon⁵⁵ na²²]的谐音汉译,傣语是远古华语方言,远古华语是汉语的前身,根据“汉傣同源”这一历史事实和语言事实,[sip²²]就是“十”,[soŋ¹¹]就是“双”,[puon⁵⁵]就是“畈”,[na²²]就是“㙁”,“西双版纳”的真实语源应该是“十双畈㙁”,即“十二大片稻田”。百度百科《西双版纳·历史沿革·地名来源》中说是“十二千块稻田”,是不准确的,因为从后面“实际上是指十二个行政区域”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来了。林耀华主编的《民族学通论》说是原意为“十二千稻田”,根本不成话、不通顺,真是不知所云,但从后面“是傣族历史上分配各种负担的十二大单位,每一版纳包括若干个‘勐’”这句话,我们终于知道它是指较大的行政区域,只是不明语源而已。由此可知,百度百科《西双版纳·历史沿革·地名来源》中所谓“十二千块稻田”和林耀华主编的《民族学通论》所谓“十二千稻田”中的“千”字,纯属凭空出现、无中生有!
已经彻底解释了“西双版纳”,现在我们来顺带解释跟其有密切关系的“勐”字和“曼”字。
甿
《康熙字典》:“《唐韵》武庚切《集韵》谟耕切《正韵》眉庚切,并音甍。《说文》田,民也。《周礼·地官·遂人》以下剂致甿,以田里安甿。《注》变民言甿,异外内也。甿,犹懵懵无知貌也。《管子·揆度篇》桓公忧北郭民之贫,召管子而问曰:北郭者,尽屦缕之甿也。又《五韵集韵》武登切,音瞢,义同。又《集韵》莫郞切,音茫,旷野,或书作“□”(上下结构,上“亡”下“田”,电脑无法打出)。又母亙切,音懜。《博雅》痴也。一曰田民。”按照《康熙字典》所引《唐韵》《集韵》《正韵》和《五韵集韵》的反切注音,“甿”字今天应该有“méng”“měng”“máng”三种读音,而且每一种读音分别对应一种意义,这是站在汉语的角度来解释的。如果站在远古华语的角度来解释,“甿”字表示“旷野”义,读“máng”“méng”“měng”三音均可,傣语用来泛指地方。“甿”字,水语用来表示地名时读[mo:ŋ⁶⁶],例如三都水族自治县原塘州乡阳猛村,水语单称[mo:ŋ⁶⁶],其实就是“甿”,不明语源者,谐音翻译为“猛”,因该地位于阳安与阳乐之间,加个“阳”字,于是就成了“阳猛”。类似的情况,水语用“堎”字来泛指地方。“堎”字,汉语拼音读“lèng”,是地名用字,例如“长堎”(在中国江西省新建县城,原名长头堎镇,后改为长堎镇),“江湖堎”(在中国江西省樟树市张家山街道,村庄名江湖堎),舒家堎(在江西省高安市大城乡),水语则用来泛指地方,三洞土语区和潘洞土语区读[hən²²],阳安土语区读[lən¹¹]。
百度百科对“勐”字的解释是:“傣语音译的一个汉字,汉文典籍里有时又写作‘孟’‘猛’‘蒙’‘木’等,意为‘地方’‘城邦’‘国家’。在傣(泰、佬、掸、阿萨姆)族聚居地区,有不少地名中有‘勐’字,如勐腊、勐海、勐润、勐满、勐醒、勐养、勐龙等,都是由傣语音译而来。”如上所述,在云南傣族聚居区,其较大区域的地名多有“勐”开头,究其语源,实际上就是“甿”,汉语用来表示“旷野、原野”,傣语用来泛指地方。
班
在现代汉语中,“班”是个常用字,汉语拼音读“bān”。查汉典网《音韵方言》,其中古音,《广韵》注为“布还切”,《集韵》注为“逋还切”,国际音标拟测均为[pan];其上古音,高本汉系统拟测为[pwan],王力系统拟测为[pean],董同龢系统拟测为[puan],周法高系统拟测为[prwan],李方桂系统拟测为[prwan],都是大同小异;其方言读音,粤语勾漏片连山(布田)方言点读[ban³³],粤语四邑片鹤山(雅瑶)方言点和开平(赤坎)方言点读[van³³]。
查《百度百科·班(汉语文字)》,“班”是个会意字,其本义是“用刀将一块玉石从中切开”。《说文解字·卷一·珏部》:“分瑞玉。从珏从刀。”段玉裁注:“《尧典》曰:‘班瑞于群后。’”意思是说,“班”的含义就是将一块美玉用刀从中切开。“珏”字汉语拼音读“jué”,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两块“玉”中间插着一把“刀”,表示将美玉从中切开。“瑞玉”是古代诸侯或藩国朝见天子时手中所拿的玉制信物,《尚书·舜典》中说“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意思是说,舜继尧之位后,作为当时的部落联盟首领,让四方诸侯九州长官来觐见,把瑞玉分发给他们。这里的“班瑞”就是“分瑞玉”。
“班”字的字形比较稳定,从古至今它的字形变化不大,但它的含义却引申出不少。上古时期,受历史条件限制,还未发明印章和文件,在任免官吏时,不可能像后来那样,写好职务任免文件,盖上中央政府印章,召开地方干部大会,宣读和下发任免决定,只能是切分瑞玉,赐给各个部落首领,作为身份、地位和权力的象征,成为行使地方行政管理权力的合法凭证。“班”的本义是“分瑞玉”,由任命部落首领而衍生出“部落”这一引申义,由动词而身兼名词。由此看来,“班”的所有引申义中,最先衍生出来的引申义应该就是“部落”,由“部落”进一步衍生出“聚落、村落”等引申义。
南方少数民族往往聚族而居,形成了众多村落。一个村落一般就是一个家族,方圆几十里内,甚至百余里内,星罗棋布的大小村落,都属于同一个宗族,形成了一张张庞大的宗族关系网,同时也形成了底蕴丰厚、多彩多姿的村落文化。人类学给“部落”下的定义是“部落一般指原始社会民众由若干血缘相近的宗族、氏族结合而成的集体”。从南方少数民族村落的分布特点和人员的血缘关系情况来看,其现实与这个定义是基本上能够吻合的。看来,南方少数民族村落分布的特点,应该就是上古部落社会生产生活痕迹的遗存。
壮侗语族里,壮语和布依语把村落称为[ba:n³³],西双版纳傣语把村落称为[ban³³],德宏傣语把村落称为[man³³],仫佬语把村落称为[m̥an³³],毛南语把村落称为[ba:n⁴⁴],黎语部分土语区把村落称为[fan³³]。就水族地区而言,三洞土语区中,除了塘州潘氏把村落称为[ʔman³³]以外,其余地区都把村落称为[ʔban³³];潘洞土语区中,大部分片区把村落称为[ban³³],有的片区把村落称为[van³³];阳安土语区把村落称为[man³³]。上述读音,探索语源,求其本字,其实就是“班”字,其语义由“部落”这一引申义,逐渐衍生出“聚落、村落”这些意义来,这是词义不断扩大的结果。
既然其本字都是“班”,为何其声母有的为[ʔb],有的为[b],有的为[ʔm],有的为[m],有的为[m̥],有的为[f],有的为[v]呢?这是由于语言的历时音变和地域音异的结果。明末的古音学家陈第和顾炎武已经注意到唇音声母古今有异的问题,提出了“古无轻唇音”的观点。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云:“凡轻唇之音,古读皆为重唇……凡今人所谓轻唇者,汉魏以前皆读为重唇,知轻唇之非古矣。”钱大昕《潜研堂文集·答问》又云:“轻唇之音,何以知古人必读重唇也?曰:《广韵》平声五十七部,有轻唇者九部,去其无字者,仅二十余纽。证之经典,皆可读重唇。”其大意是说,上古没有“非、敷、奉、微”等轻唇音,这四母在上古归为“帮、滂、並、明”四母。
“悲”字从“非”得声,今读“bēi”,“菲”字从“非”得声,今读“fēi”;“哺”字从“甫”得声,今读“bǔ”,“辅”字从“甫”得声,今读“fǔ”;“埲”字从“奉”得声,今读“běng”,“俸”字从“奉”字得声,今读“fèng”;“潘”字从“番”得声,今读“pān”,“翻”字从“番”得声,今读“fān”;“彷”字从“方”得声,今读“páng”,“仿”字从“方”得声,今读“fǎng”;“抔”字从“不”字得声,今读“póu”,“否”字从“不”得声,今读“fǒu”;“盲”字从“亡”得声,今读“máng”,“忘”字从“亡”字得声,今方言读“vàng”。
因此,万献初先生在其论著《音韵学要略》中说:“从《广韵》的反切上字来看,唇音本来就只有一组而不分轻唇与重唇。又据今天的音韵学家考证,中古以前的朝鲜音、日译汉音和吴音、古汉越语等几种域外译音,都没有轻唇音。再从现代一些方言来看,文读如门,亡读如茫等,是微母字仍读明母。从谐声系统上看,从‘非、甫、奉、番、方、不、亡’等得声的字,都有轻唇和重唇两读,这些都可以证明轻唇是由重唇演变而来的,钱大昕‘古无轻唇’的结论是可信的。从众多的材料来看,‘古无轻唇’不但存在于上古,而且延及隋唐,余波残留于现代汉语方言之中。”
从语音学角度来说,[p]是双唇不送气清塞音,[pʰ]是双唇送气清塞音,[b]是双唇不送气浊塞音,[m]是双唇不送气浊鼻音,这四个声母都是双唇音,发音部位相同,例得相通。所以,“班”字作为“聚落、村落”义,在壮侗语族语言中,有的读[ban³³],有的读[ʔban³³],有的读[man³³],有的读[ʔman³³],有的读[m̥an³³],就不足为怪了。其中,[ʔ]是个紧喉音,发音时声带紧缩得厉害,这是壮侗语族语言最明显的特征;声母由[m]演变为[m̥],是声母清化的结果。“班”字的读音,由[ban³³]演变为[van³³]和[fan³³],是声母由重唇音[b]演变为轻唇音[f]和[v],其中[f]是唇齿不送气清擦音,[v]是唇齿不送气浊擦音,是[f]的浊音。因此,壮侗语族语言里,表示“聚落、村落”义的音译词“曼”“板”“番”“湾”,究其语源,实际上就是“班”。
结语
俗话说“水有源树有根”,华夏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是拥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的,并用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来记载和传承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
运动是物质的根本属性和存在方式。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事物的发展变化就是运动的方式之一。语言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也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语音、词汇、语法是语言的三要素。语言好比一枚果实。果实从里到外一般分果皮、果肉、果核三个层次。果皮属于外层,接触空气最多,变化最快,其次是果肉,再次是果核。语音是语言的物质外壳,好比果皮,变化最快,词汇好比果肉,变化较慢,语法好比果核,变化最慢。正因为如此,华语才有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现代音之分,夏商周至秦汉时期的语音是上古音,魏晋南北朝至唐宋时期的语音是中古音,元明清时期的语音是近代音,民国至今的语音是现代音。相对而言,词汇和语法却较少变化。
中国历史悠久,幅员辽阔,地形复杂,这三个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华夏语言与文化枝繁叶茂、多彩多姿。历史悠久是历时因素,亦即同一种方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不同的变化,所以华语的语音才有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和现代音之分。幅员辽阔和地形复杂是共时因素。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一个意思,此地用甲词来表达,彼地用乙词来表达。同一个字词,此地读甲音,彼地读乙音。所以,在同一个历史时期,不同的地域,会有不同的方言。地形复杂,山川阻隔,导致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语言发展变化有快慢之分,有的地方语言已经发展到近代音,甚至是现代音了,而有的地方还在保存着中古音,甚至是上古音。上述这三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再加上战乱流离和官方移民所导致的大规模、远距离人口迁徙,语随人走,互相融合,语言发展变化的情况非常复杂,形成了华夏语言庞大的方言体系。所以,不懂音韵学和方言学的人,听别人说汉语方言,犹如听说外语,听别人说南方少数民族语言,觉得简直是鸟语!
音韵学又称声韵学,它是研究古代华语各个历史时期声、韵、调系统及其发展规律的一门传统学问,是古代华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被称为“语言考古学”。近代国学大师黄侃先生《文字声韵训诂笔记》云:“音韵者何?所以贯串训诂而即本之以求文字之推演者也。故非通音韵,即不能通文字、训诂,理固如此。然不通文字、训诂,亦不足以通音韵,此则征其实也。音韵不能孤立,孤立则为空言,入于微茫矣。故必以文字、训诂为依归。然则音韵虽在三者为纲,为先知,而必归于形义,始可为之锁钥也。”黄侃先生这句话,道出了音韵学的极端重要性。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够穿过重重迷雾,初步揭开南方少数民族语言的神秘面纱,靠的就是音韵学理论知识。传统音韵学古已有之,虽有而不彰,到了清代的乾嘉学派的手里,才大放异彩,登峰造极,及至近代,高本汉、李方桂、王力等专家学者结合西方语音学理论来研究中国音韵学,转换视角,拓宽视野,开创新局,才有了今天的现代音韵学。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研究语音历史演变规律的音韵学,在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研究领域,就像今天医院放射科里的爱克司光透视镜,能够透过现象,揭示本质。
在近代中国,人类学、民族学,主要分为历史学派和社会功能学派。历史学派的掌门人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里的凌纯声和芮逸夫,社会功能学派的掌门人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里的吴文藻、费孝通、林耀华等师徒。1949年以后,由于种种原因,以费孝通之流为首的社会功能学派人类学、民族学一家独大、定于一尊,以致乱象百出、积重难返。社会功能学派人类学、民族学理论源自英国,它忽视历史,注重当下,迷信其理论者,往往容易成为无视历史、数典忘祖的无根的一代。人们普遍认为,中国南方各少数民族都是有语无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曾组织专家学者用拉丁字母为南方少数民族创造文字。由此可见,这些专家学者对中国传统语言学和历史学的彻底无知!他们来到云南搞田野调查,由于不懂音韵学,不明语源,一听傣语[sip²² soŋ¹¹ puon⁵⁵ na²²]这一语音,便不假思索地用现代汉语“西双版纳”来进行谐音翻译。读者乍一听,还以为这是外国地名呢,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和容器,语言同源,必然是文化同源。只要掌握了音韵学这把利器,先通过语言学这一关进行透视,再结合历史学和民俗学,翻开中华元典,就可以知道,今天中国南方各少数民族所说的语言就是远古华语方言,所传承的文化就是华夏文化,只是由于时间上历史悠久和地域上幅员辽阔,在发展过程中略有变异而已。《增广贤文》说:“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传统小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在当今的中国民族学研究中,自有其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作用。中国是一个至少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在国家号召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今天,这种忽视历史、注重当下的社会功能学派人类学、民族学理论不是粘合剂,更不是凝固剂,而是分离剂,甚至是膨胀剂(主要用于无声爆破)。这是非常危险的,应该让它退出历史舞台,寿终正寝了。南宋诗人陆游《病起书怀》中有句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有感于此,我且援引清末爱国诗人黄遵宪和现代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的两首旧体诗作结,以抒感慨。
夜起
黄遵宪
千声檐铁百淋铃,雨横风狂暂一停。
正望鸡鸣天下白,又惊鹅击海东青。
沉阴曀曀何多日,残月晖晖尚几星。
斗室苍茫吾独立,万家酣梦几人醒?
《广雅堂诗集》有咏海王村句云:“曾闻醉汉称祥瑞,
何况千秋翰墨林。”昨闻客言,琉璃厂书肆之
业旧书者悉改业新书矣
陈寅恪
迂叟当年感慨深,贞元醉汉托微吟;
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